第七章 柳生出行(二)-《逍遥凌宇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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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街道两旁,新开的绸缎庄、钱庄、酒楼鳞次栉比,幌子招摇,伙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。骡马大车拉着货物隆隆驶过,扬起呛人的尘土。富商们鲜衣怒马,前呼后拥;穿着崭新绸衫的账房先生们夹着算盘,步履匆匆。空气中弥漫着新漆、桐油、汗味和一种躁动不安的、追逐金钱的狂热气息。这芸香州,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书声琅琅、墨香氤氲的芸香州了。他熟悉的那个世界,如同父亲珍藏的那些孤本,正在这汹涌的、带着铜臭气的浪潮中,无声无息地沉没、腐朽。

    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孤零零地拖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,显得格外伶仃。胡员外那鄙夷的咆哮、管家轻蔑的眼神、厅中看客无声的讥诮,还有那砸在地上的碎瓷声,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、撞击。每一次回响,都像一把钝刀,在他心口缓慢地、反复地切割。那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羞辱,更是对他所信奉的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信条的无情践踏,是对他父亲一生坚守的清白与尊严的彻底否定。一种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从脚底漫上来,一点点淹没了他。

    回到那扇熟悉的、油漆剥落的大门前时,天光已近昏暗。他推开门,院子里静悄悄的,晒的书已被父亲收回了藏书楼。正屋的门虚掩着,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。柳清禾没有立刻进去,他站在院中,望着西墙下那座在暮色中沉默如巨兽的藏书楼,楼门紧闭,如同父亲紧闭的心扉。秋风吹过庭院,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,发出沙沙的轻响,更添几分萧索。

    他站了很久,直到手脚冰凉。最终,他拖着沉重的步子,走进了弥漫着粗茶和药味的正屋。父亲柳承远正坐在那张旧方桌旁,桌上放着一盏摇曳的油灯。他没有看书,只是对着跳跃的灯焰出神,枯瘦的脸庞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晦暗、憔悴,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。桌上,放着那只装米的粗陶坛子,盖子开着,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糙米,薄得能清晰地映出坛底粗糙的纹路。

    听见儿子进来的脚步声,柳承远缓缓抬起头。他没有问胡府的事,一个字都没有问。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,那眼神浑浊,却又锐利得惊人,仿佛穿透了柳清禾强装的平静,直直看到了他灵魂深处尚未平复的伤口和那彻骨的寒意。父子俩的目光在昏暗的灯火中相遇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,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窒息。柳承远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了片刻,那浑浊眼底深处,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了然。他什么也没问,只是极轻微地、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,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。随即,他缓缓伸出手,枯瘦的手指抚过那只粗陶米坛冰凉的边缘,指尖微微颤抖着,在那仅能覆盖坛底的薄薄一层糙米上,极其缓慢地、摩挲了一下。那动作里蕴含的沉重,让柳清禾的心猛地一缩,几乎站立不稳。父亲的目光,最终落回到那跳跃的、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油灯火苗上,久久地、凝固了。灯油将尽了。

    夜深了。

    柳清禾躺在自己小屋那张硬板床上,薄被难以抵挡秋夜的寒气。窗纸破了一角,冷风像细针一样钻进来。隔壁父亲房中,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,一声声,沉闷地捶打着夜的寂静,也捶打着他紧绷的神经。白日里胡府的喧嚣、鄙夷的目光、砸碎的茶杯、管家丢在尘土里的铜钱……种种画面在黑暗中反复闪回,交织着父亲摩挲米坛时那绝望的手指,和此刻这撕心裂肺的咳声。一种巨大的、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——不是恐惧贫穷,而是恐惧这看不到尽头的沉沦,恐惧父亲眼中那日渐熄灭的光,恐惧柳家这百年书香,最终无声无息地在这破败小院里窒息、腐烂,如同那些被蠹虫蛀空的典籍。

    他睁着眼,望着被月光映得发白的破旧帐顶,一夜无眠。直到窗外天色透出蟹壳青,那令人心悸的咳嗽声才渐渐平息下去。柳清禾挣扎着起身,只觉得头痛欲裂,四肢百骸都灌了铅一般沉重。他强打精神,生火,淘米,熬了半锅稀薄的粥。粥在锅里翻滚着,冒出带着米糠味的白气。他盛了两碗,端到正屋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方桌上。

    柳承远已经起来了,坐在桌边。他脸色灰败,眼窝深陷,仿佛一夜之间又枯槁了几分。桌上除了两碗稀粥,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粗布钱袋,袋口敞着,露出里面寥寥可数的几十枚铜钱。柳承远没有看粥,目光落在那些铜钱上,枯瘦的手指将它们一枚一枚地拨弄、排列,动作迟缓而专注,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。铜钱碰撞,发出细微而清冷的叮当声,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。

    柳清禾默默坐下,端起自己那碗粥。粥很烫,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。他小口小口地啜着,寡淡无味的米汤滑过喉咙,却梗在心口,难以下咽。

    “清禾。”柳承远忽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。他依旧低着头,目光停留在那些排列整齐的铜钱上,并未看儿子。

    “父亲。”柳清禾放下粥碗,心头莫名一紧。

    柳承远沉默了片刻,仿佛在积蓄力气,又仿佛在斟酌着每一个字的重量。他缓缓地、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这芸香州……太小了。小得……装不下几本书了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,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穿透力,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。

    柳清禾的心猛地一跳,抬起头,震惊地看向父亲。

    柳承远终于抬起了头。他的目光不再浑浊,不再飘忽,而是像淬了火的铁,异常明亮,带着一种近乎灼人的穿透力,直直地钉在柳清禾脸上。那眼神里,有深不见底的悲凉,有洞悉世事的无奈,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柳承远顿了顿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声音虽低哑,却异常清晰,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,“该走了。”

    这三个字,如同惊雷,在柳清禾耳边炸响。他手中的筷子“啪嗒”一声掉在桌上,身体僵住,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。

    “走?”他喃喃地重复,声音干涩,“父亲……走去哪里?”

    柳承远没有直接回答。他缓缓站起身,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。他不再看桌上的粥和铜钱,也不再看儿子震惊的脸,而是转过身,步履蹒跚地,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那扇紧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藏书楼大门走去。那扇厚重的、落满尘埃的木门,如同一道封印,尘封着柳家过往的荣光与沉重的负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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